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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周刊·纪念黄永玉丨作家黄永玉

  我很庆幸与黄永玉先生的时代有交集,我更庆幸的是与黄先生成为朋友,与他谈文学、谈艺术。

  我跟黄先生认识已有13年之久。那时,《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在《收获》连载,我每期追着看。我跟《人民日报》的李辉说起《无愁河》的好,李辉说,你也是湘西人,写篇评论吧。我写了一篇《诗意而又残酷——论黄永玉的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先生看了,发现了一个可以聊文学的人。2010年秋天,李辉、应红夫妇带我去凤凰玉氏山房,从此与黄先生相识。

  黄先生喜欢聊民国文人轶事,也常聊古代文人和他们的诗文,他尤其喜欢屈原、惠能、苏东坡。他不大用手机,也没见过他用电脑,我们是用古典的方式通信。黄先生都是用的特制的信笺,象牙白宣纸、红色竖格,他习惯用毛笔从右至左竖排的书写方式,繁体字。去年最后一次通信,是黄先生的女儿黄黑妮寄来的《见笑集》诗集插图版,给韩少功一本签名本,由我转交。我收到黄先生近三十封信,他的字自创章法,自成一体,每一个字都是艺术珍品。信中聊一些近况,聊《无愁河》的写作进度,聊他对世界的看法,末尾还不忘问我家先生好。上海《文汇报》的周毅也喜欢《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每次《收获》出刊,我和周毅都会就作品中的人物议论、感叹一番,我们俩意见汇集后又与黄先生讨论细节。黄先生谦虚,他的文章里有我们一辈子学不完的东西。我和周毅时常相约去凤凰或北京看望黄先生,有时候黄先生有画展或者有好吃的也会邀我们。令人痛惜的是,2019年周毅因乳腺癌走了。黄先生在《收获》连载的小说里写下——“我眼前的日子是掐着指头算的,活一天写一天,偷懒松动了,有天上的周毅跟人间的年轻朋友盯着……哪天死了,我就会在云端上到处寻找,大声地喊着:‘周毅,我来了!’”

  黄先生曾给自己的喜好有一个排序,文学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绘画第四。他晚年自从动笔写自传体长篇小说后,精力更多地放在了文学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三个单行本陆续出版后,人们才发现以绘画艺术驰名中外的黄永玉的惊人的文学才华。黄永玉的文学作品可统计的有近400万字。他的散文也都是文学精品,如《太阳下的风景》《这些忧郁的碎屑》《比我老的老头》《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等,他的诗歌曾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一届全国优秀新诗(诗集)奖(1979—1982)。当然,人们更熟悉他的美术作品,无论是木刻、水墨、油画,还是雕塑。他的作品兼具本土经验与世界性,他的画作风格独特,意蕴深远,给人审美震撼,且数量惊人。

  黄永玉那个时代经历的传奇,比虚构的还离奇。沈从文曾写过一篇《一个传奇的本事》,写他的表侄黄永玉一家的传奇。刚刚20岁出头的黄永玉背靠着路灯柱看这篇文章,哭得昏天黑地。黄永玉自己的传奇则在自传体小说里全方位呈现道来。《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有一个情节是讲他抗战时期被抓壮丁押送尸体,船板底下码放几十具尸体,他晚上睡在船板上若无其事,到江西顺利交差。他对待死亡有着可怕的冷静和习以为常,我和周毅当时觉得离奇,黄先生后来写信专门讨论这个情节。《无愁河》里的地方掌故里除了温情和怀旧,还有尖锐和疼痛。小说里的“北门”“赤塘坪”“站笼”“沉潭”等意象,都是罩着血雾和杀气。对闭塞的朱雀城人而言,死亡和暴力已经日常化,人们看杀头如同看一场表演,总是“一箩筐、一箩筐苗人的脑壳从乡里挑进城。”“昨天酒席上称兄道弟,忽然间变了脸,一刀一个就倒在赤塘坪。”朱雀城的人心已然麻木。剽悍的民风与仗义是相辅相成的。有一次年幼的他和几个玩伴还给三颗无人认领的人头摆一个简陋的祭坛。黄永玉的小说涉及数以百计的主要人物,但他小说中的人物是有取舍的。有一次,我正在地铁上,接到黄先生的电话,他突然聊起他书中的人物唐大郎——黄先生很看重的一位名气不大的上海本地文化人。就是这么被他看重的人物,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走读》里只有一小段几十个字写到了他。

  黄永玉的文学作品不仅喜欢用方言,还保留了湘西人特有的思维方式。那种纯粹的狠劲,天真的心态,以及一眼看破真相但不说破的智慧,都是湘西人文和山水的滋养。他说“平日不欣赏发馊的‘传统成语’,更讨厌邪恶的‘现代成语’。它麻木观感,了无生趣。文学上我依靠永不枯竭的、古老的故乡思维。”小说“朱雀城”部分大量使用湘西方言,以方言的形式保留故乡思维,天真的心态保留儿童视角、未经现代语法规范的民国语言。他的传奇经历造就了他不用刻意经营就自带文学性和神秘感,他把残酷人性中的诗性一点一点提炼出来,变成一束束光芒,照亮着世界。倾圮的瓦砾里耀闪着的悲悯,温暖着人性。

  黄永玉博览群书、过目不忘。自传体小说要求有好记性,《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有着超大容量的人物和事件,它的人类学价值和文献价值就在丰富、扎实、真实的细节上。黄永玉重写《无愁河》时已是85岁高龄,耄耋之年还清晰地记得小学、中学的老师和同学的名字,记得儿时玩伴、亲友的特征和说过的话,记得经历过的场景和感受。他从湖南出发,经历和生活过的地方很多。与他有过交往的人的姓名,特征和发生的故事,如刻在电脑硬盘上的数据,随手取来。他写朱雀城(原型凤凰)的市井生活,铜水烟袋、桃源石、万寿宫柏树上的飞鹤、李家屋后池塘的丹顶鹤,各行各业市民如水客、卖大粪的、挑窑货的、刨黄烟丝的、炸灯盏窝的,每个人物的外貌和内心的描写,每一片风景的阳光和树叶的展现,都十分仔细,在文字上做到杰出的境界。他写各地的饮食,写凤凰、厦门、泉州、安溪等地的洋货店、衙门花边新闻和娱乐八卦、打架骂街的本土做派和语言。他会湘西话、闽南话、广东话,对话自由切换。他塑造了王伯、隆庆、幺舅娘、侯哑子、虾姑、西鼎、蔡嘉禾等典型人物,数百位主要人物在他的笔下鲜活饱满。他的惊人的记忆力还体现在小说中涉及的大量的中国古典诗词、外国文学经典作品片段、民国小学课文、曲艺唱段、口号、民谣、俗语、苗医方子等。经过文献查找和核实,大都是原样,只有个别词句的差异。黄永玉游历世界,善于内省,勇于超越自己和同时代的人。他的文章最突出的是美的意境:“看那么多荼蘼,都漫出来了!”这样的句子可以看成文本时空表现上的隐喻,多得难以消化的美像荼蘼一样肆意地往外漫。他的短句高度凝练,智慧而又幽默,他以近百年的经验提炼的人生智慧,表达出来就是优美的哲理诗:“萤火虫,一个提灯的遗老,在野地里搜寻失落的记忆。”

  记性太好也有苦恼,黄永玉在小说中说:“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某一时期跟某一个人的离别根本不当一回事,多少年后,跟另外一件事恰巧连起来了,一下子变成非常揪心的大事。我活得这么老,常常为这些回忆所苦。”那么,他在小说中是如何处理恩仇的呢?他吃过太多的苦,12岁的小小少年背着包袱顺着沅江、过洞庭,去闯世界,遭受过陷害、暗算、欺骗,孤独无助时,眼泪滴到饭碗里和饭拌了一起吃下去。在德化做黑窑工,饿得身体水肿,手指一按一个坑。也受到过无数的帮助和恩惠、赞许和鼓励,好几次差点被人收为养子或招为女婿。他只记恩不记仇,不记仇并不代表善恶不分、黑白颠倒。他自嘲为“湘西老刁民”。他通过小说人物把遭遇的苦和痛过滤、遮蔽,抽身出来,从高维度打量,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他行事缜密却胸怀慈悲,站在另一个角度看待这斑斓的世界。黄永玉多次提到他的五字箴言:爱、怜悯、感恩。他感恩那些苦和痛对他的意志的磨炼和生存能力的提升,磨炼了对世事的洞明。

  “黄永玉九十画展”上,一幅泼墨彩荷的跋特别有诗意:“我知道梦的尽头是醒,如果梦可以切成碎块,将撒出满天繁星,你可曾在梦中做梦?醒来如华羽般轻盈,细心在涧边洗我的梦,以便醒来亭亭。”笔墨抽象,荷叶氤氲,如烟似雾,衬托着几朵尖锐响亮的白荷,那荷花虽简笔勾勒,却变化莫测,透着诡异,那一定是梦与现实的辩证和对立。他的作品里,有他的通达和明亮,以及通过艺术表达出来的生活哲学和处世之道,观者若看出了其中的妙处,就会突然有一种感觉:打开窗子,满园姹紫嫣红,一坡的荼蘼!他的智慧、顽劣、戏谑,一般人又学不来,那是他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好东西,它只姓黄。